梦的逻辑：显意与隐意的转换

　对梦的解释或分析过程，被称之为释梦。梦是一种自发的无意识语言，是通向了解无意识心理结构的坦途。精神分析治疗师既然看重无意识，自然会十分重视释梦。

　　弗洛伊德指出，梦有“显意”与“隐意”之分，释梦就是将梦的显意转换为隐意。

　　其实，这个概念很直观：“显意”即“梦境”，它是梦者能够意识到并报告出来的内容，是梦的表象；“隐意”则是梦者借助于梦境所要表达的意义，也叫“梦思”，是梦的真实意图和所指。一个人只要能记住自己的梦，就知道其显意。但是，如果不加以分析，对梦的“隐意”则意识不到，感到茫然。释梦的目的，就是“从显意中找出隐意”。

　　我们也可以用另外一些理论来说明这个概念。显意与隐意的关系，类似于雅克?拉康（Jacques　Lacan）的“能知”与“所指”的关系。“能指”就是能够在我们意识中显现的指代，即语言表面上的意义及指向；“所指”则是语言背后的指向与无意识含义。

　　既然说梦是无意识的语言，那么在雅克?拉康那里，他是怎么看待无意识的呢？与弗洛伊德不同，他认为，无意识不是一个充满本能欲望的未知世界，而是由一系列“能指”所构成的语言文本，譬如梦境。他宣称：既然我们在处理无意识时所遇到的只是语言，为什么还要假设别的永远无法证明的东西呢？梦的语言提供了通向无意识的唯一途径，我们完全可以运用语言学的规则，例如“隐喻”与“换喻”，遵循着“能指连环”（即梦的逻辑）达到隐藏在后的无意识。而以这样的方式发掘出来的无意识，只可能也是一段话或一个文本。所以从这个角度说，梦的显意与隐意，都是一个语言文本。这一理论假定，将无意识的研究成功地转化为对梦境文本的研究了。

　　对于精神分析师来说，得到一个完全依据梦者叙述的文本，是科学释梦的首要环节，也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。首先，你要认真仔细地倾听梦者对梦境的报告，并对梦者的语言文本进行客观的记录。如果你只是“大而化之”地留意一下梦境，或者根据自己的语言习惯或主观投射对梦的报告进行加工、推测、篡改，你就不能够得到一个未经修改的梦境，随之而来的对梦的理解，就可能出现很大的偏差。

　　即使你是一个有良好倾听能力的分析师，也不可以过分信任自己的耳朵。听梦者说梦时，你需要一些技术方法来确保你得到的梦的文本是可靠的。这些方法包括：

　　⑴、在一对一的谈话中，你可以对梦境进行重新叙述，让梦者在一边听，一边对你的叙述进行确认、补充，以便双方都能很好地记住梦境；

　　⑵、在团体辅导中，邀请别的成员以“第一人称”对报告出来的梦境进行重新叙述，让梦者进行纠正并补充遗漏的资料，这样也会得到相对准确的梦的文本；

　　⑶、某些情况下，梦者在叙述梦境时，可能要借助于图画来说明梦的一些场景或细节，你要鼓励梦者这样做。因为梦原本就是由一系列图像组成的，只是我们在报告梦的时候，才将图像转换成了话语；

　　⑷、如果你想记住自己的梦，最好的做法是，在发觉自己正在做梦的第一时间里，继续闭上眼睛，先将梦境在脑海里回顾一遍，然后再睁开眼睛，起床，洗脸漱口，吃早餐，做其他事情，这样就比较容易记住梦。一些人喜欢将自己的梦记在一个小本上帮助记忆，也是一个好办法。

　　这样，我们就可以得到相对完整的“梦境”即“梦的显意”了。

　　到目前为止，根据临床心理治疗的需要已经形成了多种释梦的方法与风格，有直接还原法，有综合构建法，也有后现代叙事风格的释梦等等。其中，将一个梦境解释或翻译成一个由梦的隐意所构成的话语文本，称之为“直接还原”。对一个梦进行精确的直接还原，是十分困难的事情，但它却是梦分析工作的核心，并构成理解梦者潜意识的基础。

　　那么，梦的“显意”与“隐意”是什么关系？在显意与隐意之间，存在着怎样的逻辑关系与转换规则呢？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，也是我们要逐步讨论的问题。你现在只需要确立一个观念：梦的显意与隐意之间有一个精确的文本对应关系。

　　曾有一位已婚的中年女士做了一个梦：“我梦见在自己家里，窗外有一条很大的蟒蛇想冲进来，很恐怖……我走到屋外，又看见满地都是蛇在爬，我被吓醒了。”

　　这个文本就是“梦的显意”。梦者对这个梦感到茫然、蹊跷，甚至忧心忡忡：“我最近也没有被蛇吓住呀！……再说了，我生活在城市，多年来也没有见到“蛇”这种恐怖动物，为什么会有这个梦呢？会不会是什么不祥的预兆哦！”

　　如果我省略对这个梦的分析过程，直接将梦的隐意说出来，就是这么一段梦话语文本：

　　“我处在婚姻关系当中，在一个非正常的男女两性情欲感受通道，一个强势、厉害的、对我有性企图的男人试图进入我的情感空间，（我）很恐怖，（不仅如此）我进入社交关系中，在眼前这个世俗的世界里；到处都是充满情欲的男人。我被吓醒了！”

　　显然，这个梦与梦者在现实生活中“是否实际遇到蛇”并无直接关系，而是借用“蛇”这个图像，来阐述梦者在两性交往关系中的焦虑，这里既包括对自己与那个特定男人之间的关系焦虑，也表达了对“情色男人们”的恐惧。

　　说到这里，你可能要问我：你是如何找出梦的隐意的？你的解释正确吗？还有没有别的解释？

　　要很快地从梦的显意中找出隐意，直觉很重要。但是精确地解释一个梦，仅凭直觉是不够的，你必须熟悉梦者在造梦过程中所使用的各种“转换手法”。这些转换手法，我会在以后的章节里和大家详细讨论。

　　相对于造梦来说，释梦是一个逆向的过程。造梦的过程则是：在梦者的潜意识中，先有梦的隐意（即梦思），然后借助于各种梦的材料，将所要表达的意义，通过一系列转换及伪装手法，制造出梦的显意（即梦境），并呈现到意识中来。因此，在梦境与所要表达的意义之间，必然存在文本上的对应关系。

　　我以前面的“蛇”梦为例，按照先后顺序将文本逐句拆开，并对解释依据或象征分析进行简短的说明，就出现一个显意与隐意的对应关系：

　　显意1：“我梦见在自己家里”；

　　隐意1：“我处在婚姻关系当中”；

　　解释依据1：家，在梦中既可以指梦者的原生家庭，也可以指由梦者的婚姻关系所构成的家庭空间，也可以指梦者感受中的自我情感空间。在这个梦中，因为“家”是梦者现实婚姻生活中的家，所以指婚姻关系，或者指处于婚姻状态的自我。

　　显意2：“窗外”；

　　隐意2：“非正常的男女两性情欲感受通道”；

　　解释依据2：窗户，灵魂之窗，情感之窗。当然，一套房子的窗户不同于门，对于进出者来说，它是一个非正常的通道，估计只有小偷才会翻窗而入。因此，梦中的“窗”可象征一个非正常的情感通道，暗指可能出现的“偷情”与“出轨”行为的关系通道。

　　显意3：“一条很大的蟒蛇想冲进来”；

　　隐意3：“一个强势、厉害的、对我有性企图的男人试图进入我的情感空间”；

　　解释依据3：蛇，一种具有诱惑性与攻击性、伤害性的动物，一个性引诱者。《创世纪》中的夏娃，正是受蛇的引诱与催眠，才偷吃禁果，犯下了“原罪”。从图像以及对图像的感观而言，“蛇”象征性欲望，或者代表“处于性冲动状态”的男性。弗洛伊德干脆把“蛇”看成是“男性阴茎”的一个象征。蟒蛇，不是普通的蛇，含有“强势”、“粗大”、“鲁莽”、“不容易被制服”等意义，是对这个特定男人的进一步描述。

　　显意4：“（我）很恐怖”；

　　隐意4：“我很恐怖”；

　　解释依据4：这是梦者在这样的男人面前的负性情感体验（恐怖），类似于一个女人在蟒蛇面前的体验。词语上无需翻译或转换。

　　显意5：“我走到屋外”；

　　隐意5：“不仅如此，我进入社交关系中，在眼前这个世俗的世界里”；

　　解释依据5：自己居住的房屋象征你的自我空间，或者象征你的家庭空间。而走到屋外，形容一个人放弃封闭的生活，敞开心扉，走出家庭而进入社会交往，这是不难理解的。当然，家外的世界也是梦者的外部世界，是梦者眼中的世俗的世界。

　　显意6：“满地都是蛇在爬”；

　　隐意6：“到处都是充满情欲的男人”；

　　解释依据6：同上对蛇的解释。在这里出现的蛇，是泛指情色男人们，而不是特指某一个人。正如我们常常听到的：“哼！男人，没有那个不花心！”就是一个泛指性质的判断。

　　显意7：“我被吓醒了”。

　　隐意7：“我被吓醒了”。

　　解释依据7：因某种恐惧体验，梦者从睡梦中醒来，这是对梦者心灵的自动保护，以避免对某种极端情绪的过度体验。

　　上面的解释正确吗？不知道！既然我相信自己的这个解释，当然也就认为它是正确的。要不可以问问梦者的感受，看看她是否同意这个解释？不过，当你想要从梦者那里确认释梦的正误时，请你记住，梦者对解释的反应，只是检验是否准确的方法之一，而且也是最有可能令你沮丧的检验方法。因为，对梦的分析，特别是对一些涉及梦者个人隐私及本能欲望的梦的分析，可能引发梦者的进一步的焦虑以及对解释的顽强抵抗。因此，检验梦的解释是否正确，不要过度地依赖于梦者对解释的反应，而要回到梦本身的逻辑上来。

　　这个逻辑就是“隐意的逻辑”以及建立在生活经验基础上的“人之常情”。换句话说，梦的解释应该符合人类生活的一般逻辑，并能在梦者的个人生活经验中得到印证。

　　在中年女人的梦中，“蛇”、“窗户”是两个重要的象征。被我分别解释为“性欲望状态的男人”和“非正常的情感通道”，由此形成的梦的隐意文本，我们可以再看看这个文本是否符合逻辑，是否背离人之常情。注意，在下面的文本中，加上（括弧）的词，是解释这个梦的“填充材料”。

　　“我处在婚姻关系当中，在一个非正常的男女两性情欲感受通道，一个强势、厉害的、对我有性企图的男人试图进入我的情感空间，（我）很恐怖，（不仅如此）我进入社交关系中，在眼前这个世俗的世界里；到处都是充满情欲的男人。我被吓醒了！”

　　显而易见，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文本。

　　不过，某些时候“蛇”也可以用来象征女人的性欲望（但多为卷曲、纽缠、依附、爬行状的众多的小蛇）。如果将这个梦中的“蛇”解释为“女人的性欲望”，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：

　　“我处在婚姻关系（家庭空间）中，在一个非正常的情欲感受通道，一个强势、厉害的、充满性欲望的女人试图进入我所处的空间（暗指梦者可能有接受同性恋的倾向，这是可能的），（我）很恐怖，（不仅如此）我进入社交关系中，在眼前这个世俗的世界里，到处都是充满情欲的女人。我被吓醒了！”

　　这个文本虽然语法上通顺，但是意义上却有些荒谬，最不合情理的地方就是最后一句“在眼前这个世俗的世界里，到处都是充满情欲的女人”。即使梦者不是女性而是男性，也不会这样来感受这个世界。所以，这个解释不符合生活的经验与逻辑。

　　有人说，梦中的“蛇”不是别的，它就是蛇。如果你确信这个解释，梦的隐意文本就是：“我在家里，外面有一条蟒蛇试图从窗户进入我的房间，（我）很恐怖，（不仅如此）门外，在这个外面的世界里，到处都是满地爬行的蛇。我被吓醒了！”估计你不会赞成这个解释，因为这与梦者的生活现实相去甚远。而且，即使梦者在梦前遭遇到蛇的惊吓，受到蛇的刺激，但人对“蛇”这种动物的恐惧，是人类的理性意识与道德观可以接受的身心体验，是可以直接表达的，完全没有必要压抑到无意识中通过梦境来隐晦地表达。

　　你可以尝试对梦的内容进行不同的象征分析，假设多种可能的意义，组合成许多不同的隐意文本，不过请注意不要遗漏梦中的重要内容与环节。然后，在这些所有可能的解释中，找出一个最符合梦者“生活逻辑”与“人之常情”，并能够与梦境形成“精确对应”关系的语言文本，这就是最好的解释。

　　梦的显意总会有些不合情理，显得荒诞、离奇、诡异，它颠覆我们清醒时的思维逻辑，它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，它背离人类普遍经验与个体经验，它脱离理性意识的法则，甚至完全不可理喻。这一切皆因梦境它仅仅是一个能指，一个象征，一个伪装，或者一个替代。梦的隐意却与此相反，它恰恰是一个符合人之常情与生活经验的逻辑文本，它绝不会颠覆我们清醒状态下的逻辑。正是因为这个逻辑的存在，为我们打开了一扇令人惊奇而又喜悦的门。